大家好,我是陈拙。
我今天看到一个小男孩穿黑色三点式泳装的照片。
(相关资料图)
怕小孩太丢人,照片就不给你们看了。
但我后来仔细看才发现,这其实是一对父母发在寻找走失儿童论坛的寻人启事,为了快速找到孩子,他们特意挑了这样一张有特点的照片。
后来照片爆火,小男孩不出4个小时就被找到了。
有人用论坛找自己走失的孩子,有人却在论坛里偷偷把自己的孩子卖给其他人。
2020年,法官助理黄小秤就亲历过一场庭审:有个妈妈在论坛里把孩子卖掉了,以5万一个的价格。
但黄小秤却说,这是一个让人心疼的“人贩子”。
2020年9月10日,是谭梦20岁的生日。
也是这天,她的案子被移交审委会进行讨论。这次讨论的结果,将决定这个20岁的年轻妈妈谭梦,有多少青春要在高墙内度过。
“被告人谭梦,因拐卖儿童罪被提起公诉。“
”2018年8月,被告人通过某母婴论坛联系上证人陈静,以5万元‘营养费’的名义,将自己六个月大的孩子,男婴郑某卖给陈静。”
承办案件的何法官刚说完主要案情,委员们就炸开了锅。
“真够狠心的,这种人好自私。”
“真不是所有人都配当父母。”
“娃儿可怜,都不知道他以后怎么去接受这个事实。”
我在审委会做记录员有段时间了,也很少看到大家这么激动。
我不能发言,心里也觉得困惑,亲生父母卖孩子,有什么值得上审委会讨论的?加重判啊!这么残忍的人,就应该判他个九九八十一年,最好一辈子都别出来了。
但主办的何法官摸了摸他的光头,清了清嗓子,语速不快然而坚定地说:“谭梦的行为,是情有可原的。”
后来我专门和何法官聊过一次这起案子,在他的办公室里。
他记性不怎么样,我去找他时他正忙着写判决,我在旁边等了一个小时,等无聊了站起来活动身体,把他吓了一跳。他竟然忘了我这个大活人坐在边上。
但说起这个案子的时候,他总是能准确说出每个细节。甚至是当事人的表情、动作,他都记得清清楚楚。
他记得,最初接警的警察告诉他,这起案子很奇怪,嫌疑人谭梦是“自首”的。
那天,谭梦和男友郑平亮一起走进警局。
当时郑平亮看起来“着急得很”,一进门就抓着警察求他们帮忙。
警察让他坐下慢慢讲,他声音颤抖,说自己的孩子丢了。
郑平亮说,一年前,他和孩子妈谭梦一起将孩子送养给了他人,现在却无法联系到收养方。他担心孩子被拐卖了。
说话时,他不停地看向一旁的女友,而谭梦始终一言不发。
警察问郑平亮,孩子叫什么名字?
郑平亮突然卡住了,他含糊地回答说,名字不重要,对方(收养方)应该早就把孩子名字改掉了。
警察又问收养方的名字、地址,郑平亮也说不出来,说人家都是要保密的。
再问到送养的时间、地址,郑平亮还是只能说个大概,就是一个劲地让警察去找,要把孩子“救出来”。
他声称送养的对象是朋友介绍的,可是现在连这个朋友也联系不上了。
警察跟何法官说,他当时就觉得这个男的肯定不对劲,像在做戏。
他注意到谭梦一直站在一边不说话,故意加重语气说,现有信息甚至不能确定是否有这么一个小孩存在,警方是没法立案的。
意思是不行你们回去呗。
这句话好像刺中了谭梦,她突然开口,冲着郑平亮的方向说:“明明是把孩子卖了。”
警察们都楞了,郑平亮冲过去扯着女友的衣服小声质问:“你疯了吗?”
谭梦已经满脸眼泪,猛地拍开郑平亮的手,跑过来抓着警察哀求:
“孩子是被卖掉的!孩子是被卖掉的,但是我求求你们,能不能帮我们把孩子带回来,钱我一定会还的……”
很快,又来了几个警察,分别将谭梦、郑平亮带去不同的审讯室同时进行讯问。
警察几乎是只开了个头,谭梦就把全部的事情说出来了。
她承认,一年前,是他们亲手把出生刚6个月的孩子卖给了别人。
后来她后悔想要回孩子,又还不了钱,郑平亮说找警察就能要回孩子。
但她没想到,郑平亮来了派出所却不跟警察说实话,明显是想在她面前做戏,让她以为警察也找不到孩子,死了反悔的心。
谭梦清楚地提到,她手机里有买家的微信。郑平亮复印了对方的身份证。双方利用银行卡转账。
有微信、身份证、银行卡,找到买家查清楚怎么回事,甚至追回孩子,不是难事。
但当警察追问为什么要卖孩子,是谁提出的,怎么联系到买家的等等问题,谭梦又深深埋下了头,不再说话。
另一边审讯室里,郑平亮还在努力表演。
他说谭梦最近有点神经衰弱,神叨叨的,有时候都产生幻觉了,净说一些不着边际的话,希望警察别把她的话往心里去。
警察摇了摇头,推给他几份复印件:协议书、对方联系方式、以及与孩子相关的所有照片。
“谭梦可什么都撂了。”
郑平亮唰的一下起身想走,警察拦住他。他不得不坐下,在椅子上左右扭动,纠结了一会,又硬着头皮说,那都是他们自愿给的“营养费”。
警察严厉地纠正他:“以获利为目的,事先谈好价格,你这是在犯罪。”
郑平亮瞬间瘫在座椅上。过了半晌,他开口说:
“这件事,谭梦得占主要责任,发布消息、联系买家、送走孩子,可都是她主导的。”
“现在又天天来扭到我,说把娃儿要回来,是不是很搞笑?”
警察说,一开始他并不相信郑平亮说的话。“这个男娃儿精得很”,从进门就在撒谎,这么说肯定也是为了推卸责任。
但找到“买家”后,新的证词渐渐让他们觉得,他说的似乎是真的。
谭梦手机里的买家名叫陈静。据陈静说,她是在一个母婴论坛里联系上谭梦的。
陈静和现在的丈夫是重组家庭,都想再要一个娃。但丈夫有弱精症,自然受孕概率低,加上自己头胎难产,也不太想生孩子了,于是一直想收养一个孩子。
收养和买孩子不一样,收养是合法的,关键在于不能要钱,对收养家庭的审核也很严格。
没有收益,也就没人会为了挣钱卖孩子,基本都是自己条件特别差,真心想给孩子一个好家庭。
但舍得这么做的家庭不多。陈静好不容易才刷到一条帖子,立马和送养人加了微信。
对方是个女人,说自己是孩子亲生妈妈,要送养的孩子六个月大,是个男孩。
陈静本来有点怀疑,但后来发现对方时不时还会打听自己家里的经济状况,感觉很关心孩子未来的情况,她就放下了戒心。
但就在谈到具体时间、地点的时候,对方突然提出,要付6、7万元钱。
要钱,性质就全变了,从送养变成了买卖,这是违法的。
陈静立马拒绝,还把对方屏蔽了。她丈夫把这件事拿到饭桌上吐槽,没想到被同桌的另一个单身女人王丽听说,马上拉着陈静说她愿意买。
王丽没有生育能力,到处寻找想要收养孩子已经好几年了,陈静没好意思拒绝。
她回去点开屏蔽的对话框,看见对方给她发了几十条消息:
“姐,都是为了娃娃好,只要你有心,能把娃儿当自己的带,价格都可以再谈。”
“姐,娃娃还要吗?”
“姐,你想好了随时联系我。”
“姐,你就当帮帮我。”
……
陈静说,当时她“心情很复杂”。如果把人介绍给王丽,就等于纵容了这件事变成买卖。
从聊天里她觉得,对方似乎也不是不关心孩子的人,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呢?
她删删打打,最后打出一行字:
“孩子带了绝对对他负责,但我不确定你的诚意。开始都谈好了,你突然说要钱,这哪里是送养。”
陈静点击发送,对面立马显示“正在输入中……”。
感觉过去了很久,终于咻的一声,消息来了。
“5万元,姐,最低了。”
陈静不再回复,把聊天记录截屏给了王丽。
陈静说,那天她和王丽一块去见的面。第一次是商谈协议,对方最开始来的是个男的,看到他们这边多了一个人,也没有什么意见。
陈静当时就觉得,果然之前考察什么家庭条件,说送养是为了让孩子过得更好,都是假的。
男人很商务地和王丽谈了协议,还说怕后面有人告他,要求复印了陈静丈夫的身份证,随后就走了。
没几天,男人带着女人和孩子出现了。
陈静记得,那个女人很沉默,不像网上那么健谈,只是抱着孩子跟在男人身后,眼神似乎在来回打量他们几人。
男人跟他们谈好协议,双方签字后,女人上前把孩子递到了陈静怀里。
她只说了一个要求,要不定期给她发孩子的照片。
陈静和王丽都不太情愿。都是卖孩子了,还发什么照片,万一被抓了岂不是一下就找到他们?
女人连忙又说让她放心,自己以后绝对不会再见孩子一面。
陈静怀里的孩子突然哭了起来,女人也没有反应,表情很平静。
一行人一起去银行存了钱,陈静注意到,银行卡最后是那个女人拿了,她紧紧攥在手里,深深叹了一口气。
临走的时候,女人从包里拿出一瓶奶塞给陈静,说是孩子没有断奶,路上用得着。那瓶奶还是温的。
陈静记得,那天女人走的时候,没有回头。
审委会上,有名法官抓住两个核心事实,追问何法官:
卖了孩子吗?卖了,拿了钱。
是谭梦主动联系买方的吗?是。
既然拐卖罪最重要的行为已经存在,为什么还要轻判呢?
有个刚升为奶爸的年轻法官翻出了裁判文书网的判例。
“就这案子说哈,后面收养娃儿的家庭环境好,没有受到伤害。这个情况其实是很少见的。大家上网查一下,有几个娃儿运气有这么好?”
“我认为,办理一个案件也还是要有大局观,最近几年拐卖罪的还是不少,为什么?因为惩罚力度不够啊。没有引起警示作用。”
“所以说啊,从根源上,还是要在法律范围内加大打击力度。我反正这么认为。”
有个女法官紧攥着笔,在审理报告上来回画叉。她说无论出于什么考虑,卖掉孩子,说白了都是为了自己。
何法官点着头说,他对拐卖事实没有异议。
他自己也有一个女儿,和我差不多大,“捧在手心都怕摔了”,刚接手案子的时候,他也觉得很气愤。
但在看卷宗的时候,他却注意到一句话,有些奇怪。
报警那天,警方将谭梦和郑平亮分开审讯。为了厘清他们在卖孩子这件事情上的责任,警方告诉谭梦,郑平亮说她在卖孩子这件事上“很积极、很开心”。
听到这话,谭梦“啊”地尖叫了一声,捶着自己的胸口,一边大哭一边模糊地说:“不、不、不是这样的。”
她说她知道她来派出所会被抓,可能要“坐一辈子牢”,但她还是来了,她真的怕买家对孩子不好。
其实即使真的犯下拐卖儿童罪,也不至于“坐一辈子牢”,但谭梦显然不知道。
她是真打算拿自己的一辈子换孩子回来的。
何法官说,就是这句话,让他突然好奇,这个年轻妈妈,真的是会为了一笔钱卖掉孩子的人吗?
陈静看到,他们付给卖家的五万块钱银行卡交给了谭梦收着,但银行流水显示,那张卡其实是郑平亮名下的。
在孩子被卖掉半年后,郑平亮又把这笔钱转入了同一个网络账户。
那是一个网上赌博的账户。
警察把赌博的流水单放在郑平亮面前,他终于承认,是他为了偿还赌债,先提出卖孩子的。
“上天不公啊,我都掌握了‘发廊密码’,如果能开间理发店,一定会大火的。”
“我找遍了身边的亲戚朋友,都说要是有钱,一定借。”
“就我表叔看得清形势,拿了15000元给我投资。但是这距离开店差得太远了。”
“我得拿钱翻番,谁知道运气不好,底裤都输没了,还欠着一屁股债。”
“一睁眼就是支出,娃儿是最大的部分。我是无能为力啊,最好的办法就是把娃儿送走。”
另一个审讯室里,谭梦表情平静地说,其实在郑平亮开口前,她就知道他的心思了。
她太了解郑平亮了,她甚至可以详细地说出,郑平亮那时候对着手机是个什么样的表情,哪一天开始不肯跟娃儿睡了,总是抱着枕头去沙发。
那些讲述里,只有观察,谭梦说她上去看一眼手机,郑平亮就会冷冰冰地直接站起身,换个地方玩。
而谭梦连生气都不能。
“我认识郑平亮那年,还没满16岁,刚初中毕业,听亲戚说,这边有厂子招人,就来了。”
“厂子里要面试,我说找个洗发店把自己收拾得干净点,然后就在店里遇到了郑平亮。”
“那时候我什么都不懂,他就很耐心地教我,也不催我花钱,给我洗头,还问我水冷不冷、热不热。我就觉得他人很好。”
刚过完16岁生日没多久,两人就住在一起了。很快谭梦怀孕,工作也没再干下去。
她独自在这个西南小城,没有朋友、没有工作,吃、住和爱,都来自郑平亮。
所以她生孩子、卖孩子,也都是为了郑平亮。
谭梦说,她最开始想要这个孩子,是为了和郑平亮“有一个家”,家都是要有爸爸妈妈小孩的。
她和郑平亮没有领证,她觉得“有了娃儿,他会更爱我”。“血浓于水啊,是不是要比一张结婚证靠谱多了?”
但孩子真正生下来后,有些东西突然不一样了。
她能感觉到,郑平亮并不像想象中那么喜欢这个孩子。可她却固执地做了很多“多余”的事。
比如,她一定要郑平亮给孩子办了个百日酒。
其实她自己都没有过婚礼。郑平亮跟她说等有钱了要办一场大婚礼,请明星来表演的那种,谭梦都说不要,让他省钱攒着去开店。这是他们一直以来的梦想。
然而对这个孩子,谭梦却很坚持要给他最好的。她跟郑平亮提了好几次,终于把百日宴办起来,请了很多亲朋好友。
在百日宴上,她给儿子挑了一件带有小狗图案的连体衣服。
那件小狗连体服,成了这个孩子唯一一套新衣服。
谭梦还没来得及弄明白自己心中涌出的感情,郑平亮就提出,要送走孩子。
谭梦第一反应是拒绝,抱紧了孩子。
郑平亮立刻打着哈哈说,你发什么疯,我只是随口一说。
谭梦知道这不是玩笑,但她假装不知道,只是开始小心翼翼地省钱。
空调也不开了,水果也基本不怎么买了,一个哺乳期的年轻妈妈,饭量越来越小。
后来她甚至开始把娃儿的尿不湿替换为几张尿片,尿湿了洗,吹干了又尿,忙忙碌碌,生怕多花钱惹郑平亮不开心。
何法官圈出了询问笔录里的一句话,那是谭梦说的,她说,她觉得郑平亮让她卖掉孩子,其实是想丢了她。
我一直没理解这句话,因为郑平亮虽然凶巴巴的,但是确实一直不想跟谭梦分手,后来还下跪求过她。我不明白谭梦的担心从何而来。
后来我渐渐觉得,也许是因为谭梦不明白她自己。她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不想和孩子分开,她不明白自己的爱,而只能告诉自己,这是因为她想抓住郑平亮。
她甚至没有意识到,她在为了保护孩子,反抗郑平亮,虽然只是一点点反抗。
就这么谨小慎微又糊里糊涂地过了一段时间,突然有天,郑平亮破天荒地去菜场买了菜,烧了一桌子饭,给他自己斟满了酒。
他拉着谭梦坐到桌边,握着她的手说媳妇儿辛苦了。
“媳妇儿,我是真的很爱你,娃儿我们以后可以再要,重要的是我们要齐心协力……”
谭梦瞬间懂了郑平亮的意思。
她含泪摇着头,嘴上说着我们还可以去打工啊,重要的是一家人得在一起,但手却不舍得抽出来。
郑平亮一下暴怒,大骂说你懂什么!我们还欠着债呢!欠了多少你知道吗?
他伸出手在空中摇晃,五万!
谭梦这才知道,男友承诺的店面没有了,他还在网上赌博。她惊呆了,又气又急地骂:“难怪你前任生了孩子都要跑!”
话一出口谭梦就后悔了。果然,郑平亮立刻发火了,把杯子砸到地上,抛出一句狠话:
“你要是非要养,那就大家一起饿死吧!”
谭梦知道,前女友的事情是郑平亮的痛处。郑平亮曾经告诉她,那女人是“嫌他没钱”所以跑了的。谭梦一直承诺她不在乎这个,结果一不小心又说错了话。
郑平亮连着好几天脸都是黑的,也不给她生活费了。再下一次开口,又是说要把孩子送走。
这次谭梦没有敢拒绝。
那段时间她自己在网上看了不少关于送养孩子的“经验贴”,帖子写的都是孩子送养后过得多么多么好。
后来我也在她说的论坛里找了找,可能是因为警方发现这类帖子背后有产业链,进行过一波查封,现在只能看见零星的几个记录贴。
有一个帖子里,作者记录了她捡到一个3个月的小男孩后,没有报警,而是自己留了下来。
帖主用一句话解释了她的行为:“我相信每个妈妈看到这样的眼神都会心疼。”
帖子后面一路记录到孩子六个月了、孩子一岁了,她带孩子去动物园。还有照片,她囤了一大堆纸尿布。
我想起那时候谭梦因为怕郑平亮生气,甚至不敢给孩子花钱买纸尿布,只能一张尿布洗了又洗。棉尿布不透气,孩子的屁股一定会被憋得红红的。
我能想象她心里那个念头——送出去,对所有人都好。
至于五万块钱,谭梦说,她只想用来还上郑平亮欠下的赌债。
她想一笔勾销,就当回到还没有生过孩子的时候,和郑平亮重新开始。
孩子一个家庭,她自己一个家庭,两个家庭都会过得更好。“怀着不安,又充满着期待。”
我想,她仍然在骗自己。但是面对无法拒绝的现实,她好像也只能骗自己。
在派出所里,谭梦一遍遍说起孩子走后的那段时间。
她说她会半夜惊醒,习惯性地起来看看孩子的状况,然后突然想起孩子已经被送走了。
有时候不知道为什么,脑子里就会浮现一些不好的画面,比如孩子被虐待,对她喊“妈妈救我”,她想伸手去抱,却怎么也够不着。
有次连着好几天,她梦见孩子朝她走过来,她激动的唤着他的名字,他却像不认识一样从身边走过。
买家原本答应会给她发一些孩子的动态,但实际上只发了几张图,拍得很模糊,也给得很少,后面直接没有了。
谭梦不敢催,怕一催对方生气了把她删了,她就彻底不可能再联系上了。
想孩子的时候,她只能打开收藏夹里的那几张照片,双指把照片放大,从上到下,细细地看。
在送走孩子后,她从一个恋爱中的女人,真正成为了妈妈。
可是已经太迟了。
谭梦慢慢意识到,卖孩子和送养不一样,她没有任何办法保证孩子过得好。问人家要了五万块钱,她根本不配再质问什么。
她一次又一次地和郑平亮爆发争吵,甚至第一次提出了分手。
曾经对她最重要的男人,她也不在乎了。她让郑平亮把钱拿出来赎回孩子。
但郑平亮告诉她,钱已经都输了。
看谭梦变得决绝,他反而软下来,下跪挽留女友,还信誓旦旦地说以后一定会改,他们可以一起去广州打工筹钱,赎回孩子。
郑平亮跟警察说,他心里的第一位一直都是谭梦,卖掉孩子是为了两人过得好,后来女友闹得厉害,他也就真心想找回孩子。
可我觉得,他心里的第一位其实是他自己。
在广州那一个多月里,郑平亮重拾旧业去理发店给人洗头,谭梦第一次出门找工作。
但她对每个工作都不满意,想要的工作嫌弃她没有经验,愿意收她的工作工资又那么低。她最怕的是她攒不下钱,“不知道哪一年才能赎回孩子”。
就在这时候,她在郑平亮的手机上再次看见了那个赌博软件。他还在赌。
谭梦爆发了,坚决要分手,她自己打工赎回孩子。
为了表示真心,郑平亮主动拉着她来到警局。谭梦原本以为,他和自己一样做好准备要自首,却只是见到了又一个谎言。
她在警察面前揭穿了郑平亮,乞求警方一定要带回孩子。她说,她能接受处罚,但是不能承担说她不爱孩子的罪名。
庭审那天,何法官第一次见到了这两个人。
郑平亮有点紧张,总是左顾右盼,半截卷发甩来甩去。
谭梦一直默默地站在被告席上,一言不发。
只有当听说买孩子的人不是陈静时,谭梦浑身猛地颤抖了一下,猛地抬起头来。
但听到居委会证词说,买方工作稳定,经济条件好,谭梦又一次低下了头。
郑平亮也抓住了这个信息,辩论环节,他声称孩子现在的状况正说明了他卖孩子的行为没有伤害性,应该给他轻判。
他还表示,希望警方能够将孩子解救出来,自己会尽快偿还这5万元。
谭梦立马打断了他反驳说,你有能力偿还吗?
何法官提醒谭梦不能插话打乱法庭秩序,但还是接过话来问郑平亮,把小孩要回来,你有能力抚养吗?
郑平亮咬咬牙说,我出来后想办法抚养。
谭梦转向何法官,着急地说,既然现在孩子过得很好,请法院一定不要把孩子要回来,“不要打扰孩子的生活”。
何法官没有再呵斥她,只是继续问郑平亮,收取的五万元是否有能力退缴?
郑平亮还是说,我想办法。
他请求法官看在他不懂法、他承担经济压力,他上有老下有小的情况,从轻判处。
而轮到谭梦陈述时,她只是满脸通红地说:
“对不起。”
她没有找任何理由,只是再度重申,不要打扰孩子,不要把孩子还给他们任何一个人,只要孩子过得好就够了。
何法官看着这个女孩,最终没有当庭宣判。
在审委会上,他说,正是因为谭梦最终放弃了带回孩子,反而让他觉得,谭梦是真的知道错了。他想为这个女孩再争一争。
我不知道何法官花了多少时间将这些东西拼凑出来,形成他自己的判断。我不止一次听到他的助理提醒他审理时间。
他总是一手摸着光头,不好意思地说,年龄大了,“操刀”不麻利了。
在法院,法官对审理案件时间的把控都是很重要的。判决慢,案件积压一大堆,对自己绝无好处。
但我想起四年前,有一次部门聚餐后,我同何法官一起步行回单位加班。何法官喝得有点醉了,跟我说,其实他也是一个做错事的人。
他说他离过一次婚。第一段婚姻里,他直到离婚,才知道自己的大男子主义、只顾事业不顾家,其实伤害妻子很深。
他没好意思挽留,离婚后也十分消沉,到处喝酒、抽烟。没多久,头发也掉得厉害,就干脆剃了个光头。
大家都说他不识好歹,连父母都觉得他无可救药,他也承认,自己太失败了。
可是这时候,又有另一个女人走近了他,重新教他怎样表达、怎样爱人。
我去何法官家吃饭时,还很惊讶,这个留着光头的小老头竟然会特别自然地收拾桌子去洗碗。
何法官笑吟吟地说,其实洗碗就是他唯一会的家务。
妻子出现在他生命中,就像给了他第二次机会,他想学着对妻子好。
他知道很多人心里有爱却不会表达,有些人做出决定时,并不够成熟。他也希望,能给这些不完美的人第二次机会。
在一轮又一轮的辩论中,何法官始终坚持从轻判决谭梦。
最后一轮发言时,他带有“感情色彩”地给大家讲述了一个他眼中的谭梦。
“这个女娃儿,是个单亲家庭,她妈在她很小的时候就去世了,屋头就只有一个老汉和一个妹妹。”
“这个老汉也就是那种农村大汉,一天就是做些散活农活,对娃儿也是那种活着就行。”
他问,这样一个环境下长大的女孩,不到16岁,遇到了一个无微不至的男娃儿,“哪个禁得住?”
她没有生活来源、没有朋友,独自一人漂在这个城市。她无法不依赖郑平亮。
因此,她甚至失去了自己的判断力,听信郑平亮的劝告,卖掉了孩子。
卖掉孩子的时候,她也是个孩子。
“她确实不算聪明,但不得不说还是勇敢。她自己都说,晓得报警要坐牢,但还是来了。就担心娃儿被虐待。”
她成长得很慢,但是她也真的后悔了。她和自己最爱的人提出了分手,甚至在警察面前举报他和自己,愿意付出两人一生的代价。
“都做好了坐牢的准备,最后又不要娃儿了。她是真心只想娃儿好。”
何法官顿了顿说,“这些都是我个人的想法。但是大家都是为人父母的年纪了,见识得也多。你们再看看这些笔录,作为一个母亲,她值不值得被原谅?”
两个坚持从重的女法官中有一个,最终叹了口气说,她支持何法官的思路。
“她现在也就才20岁,当时自己都还是个娃儿,哪想得到那么多哟。但是你看后来居然主动去报警了,报警是啥子后果她不可能不晓得撒。”
最后,何法官以9:4的压倒性优势结束了讨论。
还有四个法官自始至终坚持重判。后来我和他们之一,一个女法官,又一次聊起了这个案子。
我记得,这位女法官一年前刚离婚,当时为了争得自己孩子的抚养权,她直接净身出户了。
女法官带着厌恶的神情说,她并不同情谭梦。
“行为是意识的直接反映,这女孩做出的所有行为,都是权衡利弊的结果。自首也是。”
“就算她被男朋友洗脑,那也是她从一开始,就向生活缴械投降,放弃了主动权。”
我在心里偷偷想:可是真的有这么多“常胜将军”吗?总能打败生活,自己做选择。
宣判那天,我去了审判庭,想要亲眼看看这个引起了诸多争议的女孩。
她比我想象中看着更年轻,圆脸,个头小小,实在无法将她和一个母亲联系起来。
法院最终判决谭梦,有期徒刑两年,缓刑三年,并处罚金5000元。
宣读判决时,我明显感觉她身体的微微颤动。
但从头到尾,她都没有抬起头来。
相较于直接落下法槌,何法官看到了“卖孩子”背后更复杂的部分。
谭梦不只有作为母亲,卖掉亲生儿子的犯罪结果,她同时还受教育程度低,又缺乏社会关系,严重依赖郑平亮。
黄小秤后来跟我说,“何法官是个很难得的法官。”
可能是因为之前当过老师,他会在尊重法律的基础上,去看到人在生活中的处境、教人变好,而不只是单纯去惩戒人。
居高临下地指责一个人犯错误很简单,站在平视的角度,去理解一种复杂的困境却很难。
我之前有位律师朋友,他跟我说过一段话,我觉得今天在这个故事下仍然适用:
无论是这个世界,还是律法典,都不是自然变好的。
一条律法的改动,要经过专业法律人士的反复考量,结合无数种不同情况去制定。期间层层上报研究讨论,最后通过立法机关的制定与公布程序。这样才能诞生一条更合理的新法。
这个世界真正变好的契机,是从有人愿意理解复杂的那一刻开始的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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